第1250章下班
邵勋定在芳洲亭用餐,凭轩临湖,风景秀丽。
呃,大冬天怕是没什么风景,不过无论主客都不在意这一点。
作为皇宫唯一指定食材供应商,少府珍馐署着实已没什么存货了。好在最近几天洛阳西苑送来了一些猎物或圈养的牲畜,凑合着吃吧。
署丞阎氏带人清点食材时,看到邵勋从不远处路过,顿时吓了一跳。
不过邵勋看都没看她,径直走过去了。
阎氏松了一口气。还好,在外人眼里,她还是清白的。
“署丞,代国送来的黄羊只有两只了。”女史清点完一处,禀报道。
“王署丞那边还有吗?”阎氏收拾心情,沉声问道。
“这就是王署丞送来的。”
阎氏哦了一声,道:“两只够了,先送一只至尚食局吧,明日陛下可能还要宴客。”
“是。”女史应道。
珍馐署有令二员、丞四员,令是主官,丞是佐官。
阎氏负责后宫活畜食材管理,包括牛羊马驼以及黄羊这种稀罕物。
另有人分管茶酒、肉脯、干酪、果蔬之类。
如果天子在外朝,食材统一送至光禄寺下属的太官署烹饪,但烹饪地点不固定,盖因天子不一定在哪个殿室吃饭。
饭做好后,先由内官尚食局的人品尝,无事后进献给天子。
如果天子在后宫用饭,则由尚食局的司膳正六品带人制作,做好后由尚食正五品当众品尝,无事后进献给天子。
所以,无论是在内朝还是外朝,尚食局是关键。
现任尚食刘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邵母老家那边的。
阎氏大概是离杀死邵勋最近的一个罪妇了,但她主要管理活畜,宰杀、做饭之类要么是太官署,要么是尚食局,不由她经手,且全程不会只有一两个人干活,又有人试毒,难度还是很大。
与其那般,不如勾引邵勋,让邵贼在她身上纵欲而亡更现实一点。
当然,她现在也没那个心思。
小半个时辰后,阎氏又带着女史,在右羽林卫府兵的协助下,赶着马车来到了正在加固的堤堰附近。
阎氏举目四望,很快看到了不远处沙洲中的一处楼阁,楼阁三层之上,一人临轩凭窗,正在眺望湖面。
她心慌意乱地低下头,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堤堰上响起了哨声。
正在刺骨冷水中清淤的力役们松了口气,分批上岸,领取干粮。
王晏之、王允之兄弟排在队列之中,头颅微低,意气消沉,默默领了三张胡饼。
晋西阳王司马羕、汝阳王司马熙排在二王身后,见状大为不平,道:“为何王氏兄弟有三张饼,我等只有两张?”
分发餐食的府兵队副看了他一眼,解下佩刀,连着刀鞘劈头盖脸打了下去。
司马羕、司马熙大声惨叫,老实了,领了两张胡饼默默离去。
李寿排在二马身后,默不作声,领了两张胡饼后便紧紧跟上,心中也在暗骂:连苦役里都有不少关系户。
王氏兄弟明显是王衍找人照拂的,以后说不定还要想办法让他们脱离苦役身份呢。
不过,他也有关系。
“夫君。”走过一个拐角时,耳边传来一声轻唤。
李寿扭头望去,却见阎氏走了过来,塞给他一块肉脯、两块干酪。
李寿暗喜,接过之后,看了眼妻子。
她好像有些圆润了,风情更胜往昔。
“快走!”拐角处站着一排顶盔掼甲的府兵,领头的队主叱喝道。
李寿恋恋不舍地离去。
最近吃食好,隔三差五有肉奶干果,甚至连酒和蜜饯都拿到过,让住同一个营房的人羡慕不已。
不过他们没敢抢。
开什么玩笑?李寿虽然锦衣玉食出身,但好歹带兵打过仗,有武艺傍身,且今年才三十四岁,气力未衰。
同住之人一个叫王遐,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文臣,力气小得很。
一个叫司马范,胡子都白了。
一个却是老熟人,原李成司隶校尉景骞,听说是被庾亮折腾来这里的。
这三个人加一起也不够他打的,怕个屁。
出宫抵达外面的营房后,李寿盘腿坐在苇席上,狼吞虎咽。
王遐心事重重,食不甘味。
司马范目无光彩,脸色青灰,仿佛随时会挂掉一样。
只有景骞眼珠子乱转,悄悄凑到李寿身旁,道:“建宁王,可否分我一点膳食?”
李寿瞟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滚!”
景骞刚来没几天,不防李寿态度如此恶劣,脸色有些难看。
司马范几乎凝滞的眼珠有了动作,他微微转头,看向李、景二人。
“襄阳王有所不知——”李寿指了指景骞,道:“此贼阴附范贲,弑杀吾侄太子班,卖主求荣之辈,我没揍他就算好的了。妈的,扔给狗都不给你吃。”
司马范低下头,并不说话。
王遐则忍不住看了景骞一眼,目光中颇多审视。
“景骞!”李寿继续骂道:“尔后不后悔做下这等逆事?给梁人当狗的下场好吗?哈哈!邵勋也没给你官做啊,他妻兄庾亮还整垮了你们家。”
景骞脸一阵青一阵白。
他是因为没得到官做而忿忿不平。庾亮找茬罚没他家田产时,实在忍不住,骂了一声“邵贼”,直接就被整这里来了。
现在想想是挺后悔的,但被李寿这般羞辱,脸上有些挂不住,反唇相讥道:“李寿你神气什么?靠汝妇卖身得来的吃食,咽得下吗?”
“你说什么!”李寿勃然大怒,一把拎着景骞的脖颈,骂道:“她为少府女官,缘何血口喷人?我看你想死!”
说罢,重重扇了景骞一个巴掌。
景骞眼冒金星,摔倒在地,许久之后才缓了过来,嘴里犹自不服:“我看你眼瞎了!老夫年轻时御女无数,看得再清楚不过,汝妇定然已被邵贼浇灌过。”
李寿益怒,正待再打,王遐却叹了口气,道:“都是阶下囚,犹自相争,可笑不可笑?不如省点力气,过些时日我等都要被发配去济阴给汴水清淤了,能不能活着回来还两说。”
李寿闻言喘了许久粗气,又甩了景骞一巴掌后,才坐回原地,默默吃起东西来。
吃着吃着,越嚼越不是滋味,遂把手中肉脯扔给王遐,道:“不吃了,给你。”
王遐脑海里想的是李寿方才那句“扔给狗都不给你吃”,终究暗叹一声,接过来吃下去了。
景骞在地上躺了一会后,缓缓起身,将胡饼捡起,小心翼翼吃了。
他吃得很仔细,甚至连掉落的饼渣都捡起来吃干净了。
吃完后,想了想,离李寿远了一点,凑到王遐身边,低声道:“王公,我等真要去挖河?”
“我也是听琅琊王氏的人说的。”王遐说道:“大概是真的吧。邵贼平定江南,将田宅分给功臣,为联系南北,定然要疏通漕运。西边还好,东边的汴水、鸿沟、泗水、邗沟却时常淤塞,不清理是不行的。”
“他是想治河吗?”景骞喃喃自语道。
“大治不至于,小治难免。”王遐叹道:“省点力气吧。”
景骞脸色难看。
王遐也不说话了,只默默吃着东西。
李寿则躺在草席上,翻来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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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阁之上,邵勋与诸葛三兄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黄羊肉算不得什么珍馐,但三兄弟连肉脯都没吃过,更别说现宰的了。
猎杀一只黄羊容易,但活捉可就难了。活捉之后再送来汴梁,难上加难。况这种野物桀骜不驯,很多不能圈养,吃这种东西可谓奢侈。
这大概就是“富甲四海”的含义吧。
“像只猫一样,就没吃几口,再来点?”邵勋亲自炙烤了一块肉,轻声问道。
诸葛文彪摇了摇头。
邵勋扫了一眼她身上的狐裘,将肉放到餐盘中,然后自去与诸葛兄弟说话。
诸葛文彪看了一会盘中肉,轻轻捋了下耳畔秀发,默默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江南物产确实丰美,然若输往北地,还得水运。”诸葛甝说道:“广陵向北,邗沟时常水枯,须得整治。昔年曹魏南下,就遇到这种事,大批船只搁浅于河中,为吴人所毁。”
邵勋微微点头,突然话锋一转,问道:“江南水师舰船,可能入海?”
诸葛甝一愣,皱眉想了想后,回道:“荆州水师舰船恐不能,丹阳、会稽、吴郡舟船,或可。不过,海上的风浪可不是大江能比的,实在危险。真想要海船,还得去晋安或广州。”
邵勋嗯了一声,他当然了解这点,看船型就知道了。
怎么说呢,如今无论南北方的船只,就型制来说多为内河船,非为航海设计。
内河船去到海里,不是不可以,但风险系数比专业的海船要大很多。
长江水师即便沿着风浪较小的近海航行,尽量不去波涛汹涌的深海,能不能活着回来也要看命。
他记得后世李世民伐高句丽,诏令凡渡海者普赐功转,就是因为这项行动十分危险,不得不还没打仗就计功,以激励士气。
说白了,这年代无论东西方,都还没做好走向大海的准备,海上商业的规模还很小,且船毁人亡的概率很高——航海本来就是勇敢者的游戏。
但近海航运也存在相当的必要。
别得不说,扬州有晋安、建安二郡今福建一带,陆路道路艰难无比,真不如海上坐船方便——晋安治侯官,今福州以及西面的南康郡都曾归属过江州,今仍属扬州。
广州与交州的联系,也是靠海船沿着海岸线航行,比陆路容易多了。
深海航行技术做不到,那么沿着海岸线的近海航行是可以提倡一下的。
以前是没太多需求,但以后呢?况且,攻打慕容鲜卑最好有舰队帮忙输送物资乃至登陆部队,比穿越辽泽的烂泥塘容易多了。
邵勋看向诸葛甝,道:“卿可兼领典船校尉一职,前往温麻今霞浦,一说连江,将船屯恢复起来。朕担忧剩不下几人了,卿尽力为之。”
“遵命。”诸葛甝应道。
当了典船校尉,虽然仍在幕府领参军,但没法待在建邺了,肯定要去晋安郡。
东吴有三船屯,两个专门造海船,其中之一就是温麻船屯。
“做好这事,朕仍有厚赏。”邵勋勉励道。
夜色愈发深沉,眼见着不早了,邵勋便让童千斤派人领诸葛三兄弟出宫。
诸葛文彪轻轻起身。
“冷吗?”邵勋走到她面前,紧了紧狐皮假钟的系带。
诸葛文彪下意识想后退。但邵贼根本不给她选择的机会,三两下便系好了。
诸葛文彪眼睫毛轻颤,微微偏过头去。
“走吧。”邵勋又当先而走。
满天星斗之下,二人一前一后,很快来到了那个熟悉的院落。
诸葛文彪行礼一番,快步回了自己的住处。
石氏悄悄站在窗户边,打开一道缝隙,就着星光望去,眼睛瞪得很大。
十几天了,“诸葛博士”早出晚归,好像故意避免碰面一样,让她十分好奇。
问程、郭二位女官,她们又不说,今天终于亲眼看到了,但答案让她很是无语。
诸葛文彪似是往这边瞟了一眼,石氏有些心虚,慌忙藏了起来。
邵勋则背着手,在院外踱着步子。
得了江南之后,他的帝国版图才终于完整,很多设想才终于可以着手。
“传令,冬月准备两场清谈,就在沙海。”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身离开。
童千斤暗暗记下,准备明日传达下去——天子口头命令曰“谕”,是八大旨意的一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