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步阁 > 武侠仙侠 > 刺客何春夏 > 第一百一十章 断

雨夜。

雨水会将暗淡在夜色中的痕迹冲刷去,有些是回忆,有些是血迹。

所以雨夜很适合杀人和道别。

血色瀑布。

蛟龙巨柱般的修长龙身盘踞在瀑布两侧的崖壁上,龙头趴在瀑布口的河床上,一个小小的黑影,从蛟龙的龙角吊下,垂在悬流的半空中,被血色冲刷着。

齐白羽抬眼看着那个在龙血灼烧腐蚀中的熟悉身影,叶殊,一介凡人,凭借剑道破境,挣脱了命运的枷锁,刺瞎了蛟龙的一只龙眼。

“一滩烂泥。”

齐白羽叹了口气,垂下了头,目光沿着斜斜插在洞口外侧,同样被血水冲刷着的素雪剑向外看去。他盯着一条小路,他的身后,何春夏倚靠着墙壁,闭目养神,庄周依旧在看那个在血水中挣扎着的黑色人影。

不在算中又能如何,如今的叶殊身居险地,插翅难飞,龙血内蕴含的剧毒已经灼烧掉他暴露在外的肌肤与毛发,较薄的皮肉处已然露出森森白骨。

一个将死之人,他会在堪比凌迟的痛苦中变成一具空洞的骷髅。

这是对不在算中和刺瞎一只龙眼的小小惩戒。

齐白羽在等人。

等一个至亲之人,等一个不能称之为不在算中,却同样有趣的人,等一个该死却没死的人,等一味药。

漆黑的夜雨中,那条小路的尽头,出现了两点灯火。

来了。

齐白羽笑了笑,不自觉地,用手拭了拭眼角,刚才,他落了一滴泪。

他等的人都要死。

他要杀掉他的二哥,那个愚蠢,软弱,善良,温柔的相信这个世界美好的那一面的二哥。

星穹之下,数万万年。

天是没有尘世纷扰,七情六欲的伟岸存在。

两点灯火在风中熄灭。

齐白羽满脸漠然地摇了摇头,如小山般趴在高崖上的蛟龙极为醒目,他等的人并不是傻子,不会莽上来白白送命。只不过偷袭,心计,手段,在他的面前,只能算一些微不足道,有趣的小事。

沉寂下来的夜色中,只剩下瀑布的流水声伴着蛟龙一起一伏的喘息。

嘭。

被流水掩盖的细微弹弦声。

来了!

齐白羽不紧不慢地连退数步,让开洞口,一手掐住指印,一手翻出那柄同五雷正法相似的木剑。下一瞬,箭矢破空掠来,一前一后穿透水幕,前者并未射入洞口,齐白羽刚皱起眉头,后者已然钉在他先前站立着的地面上。

一个黑影飞身而下,滚入洞内,手中已然攥紧插在洞口外侧的素雪剑。

叶殊。

他的衣衫破烂,大口地,扯风箱一样,嘶哑地呼吸着,他被毒哑了,再说不出话,裸露在外的皮肉被龙血融穿,白骨转黑,毒性深入骨髓。他只是凭着骨架筋肉和一口气强撑着举起剑来。

一具还能喘气的骷髅罢了。

齐白羽指诀依旧捏在手中,心念一动,何春夏已然起身,睁眼拔剑窜出,迎向叶殊,动作极快,一气呵成。

何春夏以快剑扬名,一刺之威,天下难逢敌手,此刻心念被齐白羽控制,心无旁骛,剑势更快更急,拉出一条条直直的虚影来。

如此快剑,如何接得住?

手腕挪动剑身,剑身扭动,以倾角对刺击,让刺来的剑尖消力滑开。速度会让剑势难以变招,刺击越快,剑势越直越利,此刻的何春夏在剑招上不会有丝毫的心机变通,叶殊判断出每一刺的方向,用剑身横在最合适的倾角,最轻的消力,这是神乎其技的极致剑招。

叶殊盯住她的双眼,那深邃,不见底的漆黑,她的眼中,连他的倒影都没有,而他的眼中,有着一个由他从小看到大的傻姑娘。

在知道何春夏真正的身世之前,他们是师徒,是父女,是挚友他倾尽心血领她求剑,他领着那个小女孩一步一步地在剑道上前行,有一天剑道上,她比他走的更前了,这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如今他更进一步,登峰而上。

她应该看见的,他最后走过的路。

往事在脑海中走马灯过,四十一年,叶殊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他的剑道,他的无上剑心,她应该看见的。

素雪,长恨,两剑相持了数个眨眼,又是两个黑影翻上洞口,齐白羽指节一抖,数道雷霆从木剑尖疾射飞出。

砰!

雷光在两柄撑开的伞面上炸开,刹时的亮光让齐白羽双眼一片雪白,他不自觉闭上了眼,下一瞬箭矢破空声崩在耳畔,握住木剑的手腕传来一股剧痛,只得松开。

“师父”

“叶先生?”

张舟粥和齐白钰的声音颤抖着传来,两人被眼前叶殊的惨状骇住。剑光森森,两位站在剑道巅峰的顶尖高手相斗,若是贸然出手,只怕会先伤到自己。

叶殊瞥了一眼张舟粥,用喘着粗气的嘴比出四个字的唇形,竭力地扭动脖颈点了点头。

“交给你了。”

“刚才你就该一箭射死他!”

脚步声,怒吼声入耳,齐白羽毫不迟疑地缩手打出个清脆的响指,矮身向后一滚,再站起时,双目已能够视物。

刚才他那一滚正巧躲过张舟粥手中的长剑,那个响指令攻来的张舟粥停步一顿,晃晃脑袋又提剑刺来,齐白羽刚要闪躲,数枚箭矢掠来封位,只得用左肩胛硬吃了这一刺。

左臂的疼痛令齐白羽的眼角抽搐起来,一时间难以掐出指诀,右手又被箭矢射中,眼看张舟粥持剑逼近

术法,天地灵气胸口的天机锁滚烫起来,他的双眼转瞬变成黑色,目光直勾勾射向张舟粥的双眼。张舟粥猜到厉害,立刻停步,抬手遮眼,不给齐白羽和自己对视的机会。

只此一顿,一旁的何春夏不再攻向叶殊,斜身退步,只消一剑,便将正搭箭拉弓的齐白钰逼退。

叶殊自知自己只是凭一口心气吊着命,活不成的,想要迈步上前去帮齐白钰,却双腿一软,单膝跪倒,以素雪剑撑住,呕出一大口黑血来。

“老三!”

齐白钰瞪住何春夏那对漆黑的双瞳,甩出五尺枪横在胸前。

下一剑,直冲他的心口,剑刃重重斩击在枪柄上,齐白钰虎口一震,若是不出杀招,自己怕是难以支撑,可他又不忍心伤何春夏,只得大吼出声。

“连我你要杀么!”

“二哥。”齐白羽得以喘息,翻出一小片海王参咽下,血气立刻在他体内翻腾起来,受伤的两处又痛又痒,已然开始结痂,“你是见不得苦难的人,何必挣扎着苟活于世呢?放下尘世,飞升入圣,我是在帮你。”

“别和他废话!”张舟粥斜着眼,用余光去瞥齐白羽,持剑进步,“海王参!海王参能救我师父,杀了你,你就不能控制我师姐了”

“呵,你要凭你的剑胜过天命?痴人说梦。”齐白羽嗤鼻,然而下一瞬他的表情凝固起来,愣在原地。

“只来了你们两个人?”齐白羽的目光瞥过齐白钰和张舟粥,喃喃自语起来,“只有你们两个人?怎么会?另两个女子怎么会没来?”

不在算中?

周围的一切在刹那间放缓,那张交织着世间命运的大网再度在齐白羽的面前张开,他沿着兄长齐白钰胸前拉出的长线去看

叶殊破境,与蛟龙缠斗,引来天雷,闪光害李思怡摔倒,莫青衫被说服,两人一同折返。

呵,得多费些力气,再回朝天宫一趟了。齐白羽双目边,青筋伴着血丝暴起,好似要迸裂开来,那道大网也消逝不见。

一直藏在暗处并未出手的庄周神色微微一变,耷拉着的眼皮下陡然射出两道精光。

一顿之间,张舟粥已然跃步攻来,齐白羽不止双瞳,连脸色也黑下来,大喝一声!

然而张舟粥早有防备,集中注意力,只略微停了一瞬,眼看张舟粥就要近身,齐白羽只得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出。

血雾立刻在昏暗的洞内散开,张舟粥没有听声辨位的本事,干脆闭着眼胡乱挥砍起来,突然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拽住了自己,一惊,挥剑砍向脚底,斩在藤蔓上的手感和闷响。

不过数个眨眼,张舟粥便被脚底生长起来的怪异藤蔓制住,不能再挪步,他只得回头,挥舞剑风驱散血雾求援,“齐二少,擒贼先擒王!”

只见齐白钰手中五尺枪一翻,双手一张一收,横枪一竖一转,扫出一刺来戳何春夏的喉下。

“别杀我师姐!”张舟粥话音落地才瞧见齐白钰用的乃是五尺枪尾,这一下直接将何春夏打得闭过气去,剑势终于慢下来,让齐白钰得以脱身。

张舟粥扭头回来,继续奋力砍着脚下的藤蔓,心里泛起一股悲凉。刚才的回眸里,齐白钰为了逆转攻守之势,硬吃了师姐一剑,他的小腹已经被流出的鲜血浸湿。

齐白钰只觉得自己的腹部像是要被撕裂,他很痛,可他持枪的手还很稳,这是他用命去换的机会,他要狠下心,去亲手杀掉自己的亲弟弟。

血雾开始稀薄,里面的两个人影隐约可见,齐白钰分辨出挥剑挣扎着的张舟粥,看着深处的那个人影,取弓,搭箭,拉弦,一气呵成。

三个弹指,箭袋已空,他的手很稳,他很自信。

那个身影纹丝未动,齐白钰察觉出不对来,一手捂住血流不止的小腹,一手提枪,强撑着上前。

啪!

一声清脆的响指打在耳畔。

血雾散开,却只有张舟粥的身影还在挣扎着。

齐白羽脸色苍白,从洞穴的深处走出,一手上握着那枚隐隐放出光来的天机锁,另一手的手腕处,鲜血滴下,融进锁中。

齐白钰咬着牙翻腕枪出,未及三弟身前,一股无形的风重重拍在他的胸口,他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向后一跌,倒飞出去。

“二哥,好梦。”

齐白钰捂住血流不止的小腹,倚靠在洞穴的石壁上,眼里的光逐渐暗淡。

张舟粥被藤蔓制住,藤蔓在他的手脚上不停的生长扭转,像是一只巨大的蛇在渐渐收紧着自己的躯体。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要被拧断了,再也没有力气叫骂。

齐白羽看向单膝跪倒着的叶殊,时间好似在他的身上凝固,连呼吸难以听见。齐白羽知道叶殊还活着,因为叶殊的双眼还直勾勾地瞪着他。

一步,就踏了一步,添了这许多麻烦。

“把他的心剜出来,我想看看无上剑心,和普通人的心有什么不一样。”齐白羽不再与他对视。

逆天之人,诛心。

毕竟,世上还有什么事,会比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杀掉自己更痛?

叶殊扶着素雪,静静地,缓缓地立起来,他看着何春夏一步步走近,用长恨剜开自己的胸口。

他从跪倒的那一瞬间就在蓄力,他要用最后的一口气,等一个机会。

你可以吞食我的血肉,可以磨灭我的神魄,甚至可以剜走我的心。

但你无法毁掉我的剑道。

我的剑心!

这是我一步一步踏出来的路。

这是我的无上剑心!

你以为你夺走我的一切?你以为我一无所有?

我以我为剑!

断!

叶殊瞪着何春夏,从她深邃黑暗的双眸里看见那个影子,天的影子,他缓缓地抬起一根只剩筋骨的手指,慢慢点在何春夏的额头。

他的眼皮被龙血烧掉,可怖的空洞中,两枚闪亮的眼眸也开始暗淡,他燃尽了自己的神魂,生命,他的无上剑心。

对视着的那对眼瞳,何春夏眼中的无尽漆黑燃烧着褪去,露出血红来。

他眼里的光终于熄灭,他咧起嘴,不知是微笑还是叹息。

此生无愧于剑!

“师父”

何春夏的喃喃声。

她面前,只剩下一具皮肉尚未被腐蚀尽的骷髅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