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衣下午下班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了。她开始做饭,自己先吃了,她知道监狱的晚饭时间是6点钟,这个时候,她拿个小凳子,坐在屋棚门口,等老公吃完饭,她便站起来,先抬头挺胸。努起香唇,让墙里窗前的那位吻了抱了后,两人就在墙里墙外,开始了他们夫妻间的情话时间。夏天日长,在西天由辉煌变成紫黑的天幕下,他们用目光的语言,越过高墙电网,作着他们的喁喁情话。
多么令人心碎的一幕,多么让人陶醉的画面!瞧那边那位,扶一棵矮矮的马尾松,时而咧咧嘴唇发出会心一笑,时而摇摇身子作着羞涩一扭;而这边这位,就不免单调,有失可看性了,只知抓住他窗前的铁栅栏,仿佛被焊在铁窗一样,纹丝不动......
他们不怕别人偷听,在他们的视波里,他们自有各自通晓的密码。他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心声与心声发生着共振,魂魄与魂魄产生了震荡,说不完道不尽的夫妻情话,在高墙电网方的小河里流淌流淌......
这里的一幕一景,不可能不引起监区犯人的轰动。却也怪,平时粗野的犯人,当靠窗户时,却显得那么斯文,那么有教养。他们静悄悄地贴在各自的窗栅前,朝着小山坡的那位,肃然起敬地凝望着凝望着......
在他们的世界里,也有过心的异性,至不济的也有过想象中的情人。尽管他们的心人因他们的入狱,已不知飘去了何方,此时,她回来了!他们把她代入了墙外山坡的那位,使用了他们各自的密码,启开了他们独有的波段......
一个犯人的身后,大多连着一个破碎的家庭。
在大牢,至少在男犯监狱,除了小部分的官员犯、家里尚有资产的商人犯,这两类犯人,因家里藏着钱,家庭是不怎么会散的,余下的家庭,面那话几成魔咒。
因为自己的下狱,他们已无法履行丈夫的职责、父亲的责任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现实将家庭捣碎,将另一半从自己身撕开,连骨带血地从身剥离......
人生之苦之痛,莫过于三:少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这种苦,这种痛,人的一生中,或会三者遇一,坐牢的,却会三者合一......!
这是种什么苦什么痛?灵魂的痛感神经,难道会因为他们是特殊群体而不做为?!
让命运的魔手,将另一半从自己的身撕开吧!连同自己的骨血也从身揪下带走吧!撕开了揪出了带走了,或许她们也有了移栽另活的地方,这里,死了活了的无所谓了!
然现在,然此刻,她又回来了,在不远的山坡,在似乎伸手可触的墙外咫尺处,她又回来了!正朝着这里,张开了呼喊自己的嘴,伸展着扑自己的臂......
墙外的那位,刚开始两个月,都是早出晚归的,后来一个月里,有一半时间要夜班了。每天下午出门到晚12点回。这荒山野坡。一个孤身女子......
他们在外是干什么的?最了解强盗的人是强盗,最懂的贼的人是贼呀!这下好了。只要墙外山坡那位夜班,这边监舍楼的窗户前,必会升起一双双忧虑的眼睛,直到那位安全地到了屋棚门口,冲这边身子挺直,闭眼睛,微微仰头,脚尖踮起几分钟,让墙里的老公吻了让老公抱了后,回到屋棚关门,这边窗户前的心们,才听得见声音地“笃笃”落下了,光光的脑袋们开始隐退。
荒郊野外孤零零地住了个年轻女子,而且又要穿行于黑夜,这是无法想象的,却愣是历时两年安然无恙!
是奇迹,并非奇迹。
你没见,还在远处那边点着路灯,川流不息着车与车灯,人与人流的马路,在小得人如蚂蚁的人流中,他们就奇迹般地发现了,一辆踽踽而行的自行车的那个小黑点了,直到那美丽的小黑点拐一条支路,缓缓地颠颠地冲这儿迤逦而来时,他们的祈愿就异口同声地发出了:暗夜中的夜游神啊,请保护保护那边路的那位骑车女子吧!黑夜里的歹徒啊,我们以前也曾是同行,可如今我求你了:求你高抬贵手,放过路的小女子吧!她是我们心灵暗夜里的一颗星,她是我们枯竭生命中的一注泉!求你们了,求你们了!!
由是,暗夜里的孤魂野鬼,得有夜游神的保护,不敢难为骑车人。如此,荒野的歹徒觑觎,因之大墙这边众多同行的求情,动了恻隐之心,作了高抬贵手......
然人间之事,正如海有浪谷浪峰,山有山壑山顶,人的生活也是在崎岖起落中前行的,历时两年多的,隔着高墙电网的神交魂会,在一天傍晚犯人的劳动收工回监房后,被予终结。当司铁生和犯人们像往常一样,一监区楼,没顾得去监房放置劳动手套,更不屑于洗去满脸满手的劳动污垢,就急急走向二楼的活动大厅时,他们不相信,他们哪里会接受,双目呈现给他们眼前的事实!
——墙外30米处,山坡的两间简易房不翼而飞了!原是房子的地方,成了一块空荡荡的白地,房子乃至房前那位如仙如魂般的人儿,哪见半点影子!
......!
......!!
(——略。且看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