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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四十九章、何以教我

在夜酩的记忆中,他一直都有两个家。

一个终年漂泊不定,今日在市井巷口,明日在江河岸边,后日有可能在山间密林,也或许在荒郊野外。

总之,变幻莫测。

但另一个却始终安稳如一,不管世道如何地覆天翻,那里永远是高峰插云,清流见底。

虽然他爹娘早就跟他说过,山海鉴中的天地虚多实少,让他不要以假当真,但在他心目中却始终觉得图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在从那轮皓月中穿越出来后,他便来到此间,出现在山林间一处竹舍前。

他成功了。

这一路下来,他可算是历尽艰险,命悬一线。

只差一点点,就死无葬身之地。

但眼下却不用担心,在他这一亩三分地,除非他自愿,不然没人能进得来。

夜酩心里没有什么兴奋雀跃,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侥幸。

少年彻底放松下来,感觉浑身如同灌铅般沉重,直接瘫倒在地,难以抵抗的困意随之袭来。

可就在此时,他身的那件黑色袈裟却悄然飘到空中,如一幅画卷抖展开来,在虚空中晕出一个漆黑的洞口。

等夜酩注意到头顶的异样,怪僧已从中一掠而出。

夜酩见状悚然一惊,如同一只炸了毛的野猫,从地腾身而起,急退到墙根下,脸顿时没了血色。

他怎么都想不到槐安竟然会在一件衣服做手脚,感觉就像是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大脑一片空白。

槐安轻身飘落在竹舍前方一处零零散散插有许多剑坯的土坡之,并没有立刻兴师问罪,而是负手环顾四周。

他的目光从近处一条自峭壁流淌而下的泉流,移向远方一处形似莲苞的山峰,又由那云卷云舒处转向苍穹,见到天幕似被一条条白纱裹遮,层层叠叠,疑惑道:“这是什么地方?太素怎会如此怪异?”

怪僧的语调依旧平缓,就像是此时此刻仍在琉璃天。

夜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再没有必要伪装,因为一切都已毫无意义。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束手待毙,一是拼死一搏。

他冷冷盯着前方那仪态懒散的高大背影,反手从旁边花圃里揪下一把形似韭叶的绿草,胡乱塞到嘴里,像一个饥不择食的饥民咀嚼起来。

不就是鱼死网破吗,在我家里还怕你个球!

……

槐安斜瞥了眼他,似一下看穿他心里想要做什么,只是云淡风轻般一笑,根本毫不在意。

他低头看看脚下,一手摩挲着下巴,一手随意从地抽出一把锈迹斑驳的长剑,擎在手中观瞧,曲指轻轻一弹,听到剑身发出一阵如蜂鸟震翅般的颤鸣,久久不息,略微感到有些意外,随手甩去面的锈迹污泥,见靠近剑鄂处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篆字,刻有“从三品”三个歪歪扭扭的小字,觉得很有,又将手里的插回地面,再拔出一把端详,好似在故意等着夜酩出手一般。

少年冷眼旁观,一声不吭的嚼着味道酸涩无比、本是用来给他爹解酒的醒神草,直到将草根都吞咽到肚子里,打了个饱嗝,方才深吸一口气,从墙根下缓缓直起腰杆。

而随着夜酩这个动作,天边悄然出现一轮光影疏淡的白日,与西边天际的皓月遥相呼应。

一阵清凉的微风恰自山林间吹来,令夜酩额前乱发为之一扬。

清风似拂去了他多日的疲惫,令他黝黑脸庞的眉目都变得清亮起来。

槐安的心思本正落在一把篆刻有二品字样的残剑,却忽察觉周遭天地元气像是泄闸洪水都朝一处涌去,瞥眼朝夜酩那边一瞧,正看到他挥起一条手臂,似要反手掷出一根之前戳在墙根旁的铁钎。

这本是一瞬间的事情,但在他眼里却是很慢,慢到恍如一幅幅拼接在一起的山水画。

而随着他一幅幅接连看去,却发现判断有误。

那乌黑的铁钎并没有朝他飞来,而是在夜酩手中泛起青色光华。

随着少年将其撩起,在空中带出一片光幕,便像是从地下拔出了一柄锋刃极锐的玉刀,带着刺骨的阴寒气息,划破两人之间的虚空,朝他迎面推压而来。

槐安有些迷惑,抬手朝前一推,以他宽厚的手掌抵向那道锐利刀气。

咔的一声脆响。

长达十丈的玉刀在手掌前如冰片般碎裂,刀罡四溅,将插在地的几柄剑坯瞬间崩飞。

怪僧感受到其间威力,翻手看看掌心,见面已多出一道寸余血口,确认并非幻象,反而一怔。

对他而言,这天的武功招式能看得过去的并不多,却恰巧就包含夜酩眼下这招。

因为这是昔年称雄中土武林的“四宗三圣”之一的气宗王不周的成名绝技。

劈风入玄门

当年王啸初下不周,曾参与七国合纵伐秦,以此一刀斩破八百秦川第一关,一时传为江湖神话。

槐安又看向在他走神的瞬间,已倒拖着铁钎冲到他身前三丈,身发出一阵阵犹如海啸一般声音的夜酩,微微蹙起眉头。

在琉璃天中,他早已确认过夜酩的修为,绝没有眼前这已至少跨越五境的挟海摧山之势。

这很不合情理。

于是,他又徒手接了少年一招。

这次没再看到刀罡,却是从夜酩挥起的铁钎看到一片绵柔如丝的白色剑气,很像是道士甩动的拂尘。

剑宗吕青城的尘拂风生。

看到丝丝缕缕缠手臂,将半边衣袖绞的粉碎,还在胳膊留下许多圈血痕,槐安眉头蹙的更深了些。

但他仍没有出手,见夜酩一击即退,身法虚实变幻如斗转星移,又是一怔。

术宗周茅庐的一霎星。

他轻吸一口气,眼瞳瞬间变成金色,又从新打量一番退远的夜酩,见他周身气机流转犹如江河绵绵不绝,气海如大泽蒸腾,五脏固如山岳,神光外现,分明已有六境修为,一时有些吃惊。

他想不通有何种术法能彻底遮蔽一个六境修行者的特征,让他都了当。

槐安的脸色终于有些凝重,像他这般人物当人不会是担心敌不过夜酩,而是很想搞清楚那个站在他背后的人。

他将手中残剑丢在一旁,沉声道:“到底是谁派你来的琉璃天,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免你不死”

槐安的语调很平淡,并没有多少起伏,但一股非同寻常的威严气势却是从他体内释出,犹如一位真正的帝王,无形中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但夜酩却不为所动,只冷冷一笑,用促狭眼神看向他:“早就知道你还没死,只是没想到你混得如此凄惨,谁能想到昔年威名赫赫的摩尼王如今却变成这副鬼样子,啧啧啧……”

槐安听到这样的嘲讽,又一阵惊疑,他这重身份外界少有人知,却不知夜酩如何知晓,似还早就与他认识。

他略微沉思:“你是大周幽查司的人?”

夜酩嘴角微抖,没有回答。

从琉璃天一路逃回到山海鉴,被坑过许多次后,少年算悟出点门道,面对怪僧这样深不可测的对手,说得越多错越多,能少说便少说,最好不说。

眼下疑兵之计既然已经奏效,那接下来最好保持沉默。

槐安看他故作神秘,忽而冷笑:“不管你是谁,又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想用这点伎俩乱我心境都是妄想,不如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夜酩嘿嘿一笑:“那就如你所愿”

少年这话说得很轻浮,但再次踏出的步伐却极重!

轰的一声巨响。

夜酩一脚踏碎地面青石,整个人如同一头猎豹般冲向槐安,却是虚晃一枪,戛然而止停在他身前丈余,借反冲力扭动足尖,腰杆随之一旋,双手抡起似乎有些沉重的铁钎,夹带着一阵呜鸣,朝其拦腰扫去。

这一招名为横剑式,乃是他爹所创祭炉剑诀中他尚未用熟的一招,据说是得自昔年一位道宗武当大真人在巫峡坐观悟道时所悟剑招,比之先前一拔一缠两式,既不求剑势迅猛,亦不求至阴至柔,而是舍形取意,只追求剑意坦坦荡荡。

意者胸襟也。

铁钎刮过空气,虽无纵横无匹的剑罡,却自有一股如同浩荡江河滚滚而来势不可挡的剑意。

剑罡再利,只能伤身,剑意虽虚,却能伤神。

然而,即便面对这样一剑,槐安仍是不慌不忙,只是将单掌竖在胸前,低声念道:“一心无住,万尘不染”

他的身体便像是一叶漂浮在江河中的孤舟,看似极为渺小、摇摆不定,却始终不曾翻覆。

甚至在夜酩飞身后掠时,他还颇有闲情逸致的望向大河奔去方向,看着那股浩荡剑意撞到不远处峭壁,将自流下的山泉轰成一片水雾,才淡笑着回过头来。

站在一片雾霭氤氲中,槐安缓缓放下手,看着远处一身电芒环绕,已攀至七境门槛的夜酩,冷笑道:“你这招江流万古虽已能御大块无形,却仍未能做到身名俱忘,须知清襟凝远,方能揽秋江万顷之波,不如让我来教教你”

“是吗?”夜酩忽然嗤笑一声,将铁钎往腋下一夹,好整以暇道:“禅师倒是有雅兴,但长江后浪推前浪,你若死在沙滩,何以教我?”

槐安看到夜酩这般作态眉心轻颤,忽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便在此时,他忽察觉到脚下地面微微发颤,周遭许多散落的竹叶都开始围着他缓缓打转,耳边又隐隐传来一阵犹如水浪翻卷的震鸣,就好似有千军万马正从山下杀来,空气里杀伐之气越来越浓。

他瞥眼朝山下看去,只见林涛翻浪,才意识到所闻乃是回音。

他豁然抬头,只见迷蒙水雾后的天空不知何时竟出现一个纵横不知里许的云涡。

其气势之大、牵动之广,丝毫不亚于之前槐根以天道化出的那朵云钟。

一条盘旋尖尾已从高空探下,眼看就将形成一道擎天彻地的龙卷,其间青芒飞旋缭绕,寒气恣意喷吐,恍如一座滚动的剑山!

槐安震惊,没想到夜酩之前那几招都不过是障眼法。

他身形一闪,掠向夜酩。

按理说这点距离对他这种大修行者而言等同咫尺,但或许也正因为太近,他竟未留意到夜酩先前故意压低境界使出的那招劈风入玄门,刀罡虽已被他单手破去,刀意却还凝留在地面那道弧形刀痕,一冲之下顿觉周身汗毛一紧,恍如有一阵瑟瑟寒风从心底吹拂而过。

而就在这小小失误造就的毫厘间,地陡然有大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