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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四十章、午夜梦回

苦水寺。

从归道堂回来后,整整一天,夜酩哪都没去,一直绕着苦水井踱步。

走累了就坐下休息一阵,然后起来再走。

相比于眼下最要紧的事,他想的更远,而一切都是因为张夫子那几句话的启发。

回想潇湘子以玉笛画符,口中念念有词,和今日清风尝试去读殄鬼铸文,少年又有一个新猜测。

或许要使用云篆铸文,需要的不是什么咒语,而是要将其读出来。

可他会读,却也不见有何非凡之处。

还有更令他感到费解的是,夫子写下的那行字乃是一部道藏经典的书名。

清六甲护命秘箓。

一共八个字。

这些经文他当年都记过,但他怎么都揣摩不透,这和他回梦能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是个迷语?

又或是殄鬼铸文就这样用?

夜酩百思不解。

一字成书,变通无量,若不领会其神髓,则难聚其音。

铸文寓意甚广,这点他早就知道,但神髓是什么?

为什么清风会觉得读出这几个字很难呢?

是他不认识殄文,还是另有原因?

内音、隐语、洞章又都代表什么?

少年的脑海中接二连三冒出很多疑问,搜肚刮肠也难窥其妙。

最终只能暂且放弃,停下脚步,又坐在井边,拿出夫子那封信,放在手里掂量再三,最终还是没敢贸然打开。

他害怕这样做会让冥书失效,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过,他忽然冒出个想法,觉得可以一试。

到了晚,他回到禅房,从竹筐里取出纸笔,也依样画葫芦偷偷以殄鬼铸文写了一封同样的信。

他要试试到底是铸文本身有某种奇诡,还是得分谁人来写才管用。

……

同样的夜里,在城南稷社,功德殿后身的小院里。

老周的媳妇陈氏正独处空房,坐在桌旁绣绢,指银针闪动,便像是挑着一丝星光在下穿梭。

她绣的是一幅金盏玉台图,水仙花婷婷玉立,栩栩如生,唯剩花萼处尚缺一瓣。

随着她一针针落下,那里逐渐散发出一丝明黄光芒,似骄阳初绽。

可眨眼间素娟忽然无火自燃,在针落处灼烧出一个窟窿。

陈氏有些气恼,便在此时,她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轻微脚步声。

妇人把花棚丢入笸箩,转身去了外屋,从炉灶取出备好的饭菜端到桌。

老周站在门外,弹去身尘土,拎着一个酒坛进入房中,含笑道:“和老吴拆棋,一时忘了时辰,抱歉”

陈氏没搭理他这茬,冷道:“吃饭”

老周匆忙点头,拎着酒坛的手抖了抖,一脸牙疼的把东西放到一边,没敢带入内屋。

一顿饭吃得不温不火,滋味寡淡。

饭后,一直沉默寡言的妇人起身收拾碗筷,被老周挥手拦下。

多年相处,周大祭酒又怎会不知自家娘子脾气,若不将功补过,只怕往后数日都难讨酒喝。

这便是夫妻间的默契,一方若有气,一方就得兜着。

兜不住也得兜啊。

或是看老周很有眼力见,妇人气消了一些,问道:“蓝飒还没消息?”

老周从外屋拿来抹布,将桌面仔细擦了一遍,摇摇头道:“没有,十年轮回,界门重启,昆墟守卫森严,恐怕没那么容易得手”

陈氏一边喝着茶水,一边思索道:“灵金武库已消失几百年,怎会偏偏在这时现世?”

老周收拾停当,坐在陈氏对面,缓缓摇头,也是费解。

陈氏奇道:“蓝飒会稀罕那里边的东西?”

老周道:“不好说,他毕竟不是人族”

一句提醒,让陈氏若有所悟。

“难道是魔域天石?”

老周点头,又道:“那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静观其变,他所学甚为驳杂,倒很像涂山青语的风格,可我想不通当年我们死守增城,可是亲眼看到她被姬满一拳打入黑界,怎么可能还活着?就算借回旋之机重生,按照周天大衍律推算,最早也只能是在十年前,而且以她的命数,牵扯之人绝不会少,你我必然都在覆写范围之内,但这十年我没感觉到任何变化,还有那孩子说他十二岁,也有些对不”

“你是不是想复杂了,或许她根本就没死呢,一直像我们一样活着”

“但那孩子气象很怪,言语谈吐也不像是十一二岁的孩子,让我很不舒服”

老周手捻胡须,斟酌道:“像还魂鬼?”

陈氏疑道:“你也发现了?”

“当然,这确实是个疑点,我还没跟你说,他的棋力有多恐怖,简直……”

“国师怎么看?”

老周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氏强势打断,只能无奈道:“和你一样”

……

午夜,夜酩依照夫子传授的方法,将伪造的冥书烧成灰烬,与井水一同服下,结果一觉到天亮,睡得还挺好。

醒来后,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幼稚可笑。

天书蕴含天理大道,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搞清楚的。

没法子,少年只能耐着性子又等到晚,规规矩矩把真冥书烧了,一切重来一遍。

这次没用多久,他果真回到了当初那怪梦中,只不过这回他并没忘记自己是谁,也再没变成蛾子,脚下又有了影子。

梦中的苦水寺一切如旧,廊前殿后都燃着灯火,仿佛有人住的样子。

夜酩寻不到人,便跑出甘露巷,来到熙攘街。

但深更半夜,街也是空旷无人。

他有些失算没跟夫子请教回梦后该去哪里找槐根,转悠半天一无所获。

到了白天时候,他跟左邻右舍寻访打听,但人们却都说没见过什么和尚,只知道有座福水寺,但那里是地藏庙,根本没人住。

夜酩跑到青石牌坊下,想找钱记包子铺的胖掌柜问问,却发现那里已改头换面,变成了一家肉铺。

他向那屠户打听,对方竟一脸莫名其妙,说他找错了地方。

少年又跑去冯铁炉家,可见到的也是另有其人。

虽然还是个酿酒作坊,但老板却变成了一个老妇人,脑子还不甚灵光,无论问她什么,只会摇头傻笑。

他不死心,又跑去南城找老周,却见稷社门窗破落,根本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夜酩完全没料到会遇到这种情况。

他花了整整一天,把太平城里但凡他熟悉的地方都转了个遍,竟是没找到半个熟人。

而且,他还发现在槐根的梦里,九行所在和真实都对应不。

诸如化乐赌坊门面仍在,却变成了一家当铺,劝学巷的归道堂成了间画斋,和顺街压根没有太平楼,北城外也不见有白虎营驻地。

一切都似是而非。

如此又过了三天,夜酩起早趟黑,寻遍城中每个角落,仍是没找到槐根和尚踪影,不免有些郁闷,便决定到城外转转。

皇粮码头距太平城有十多里路,他只在当初来太平城时路过一次,还从未去过,之前听冯铁炉提过一嘴,入行聚义庄的浮魂还清转生债后,即是由此处往生人界,他还暗暗盘算等找回影子,就多来这边转转,探听下如何回转中土的事,没想到阴差阳错,会在槐根和尚的梦里先到此走一遭。

码头并没什么稀奇,有大小两条栈桥直通水中,旁边停泊有许多货船,坡岸是一片水寨,房屋多是以木桩搭建的棚子,来往车辆很多,一派景象繁忙。

少年在寨里转了一阵,并没找到什么庙宇禅堂,跟街边闲人打听,也没得到什么线索,正心头苦闷之际,偶然瞧见街边杂货店前有个挂摊,看到个青衣道士端坐在一个石墩,手里摇晃着一个铜铃铛,对过往贩夫走卒念念有词,正是常在化乐赌坊附近给人算命的独眼陈,那日赵惜惜被赵承乾带人追捕,两人还在苦水寺里见过一面,只是在槐根和尚的梦里他的眼睛非但没有瞎,看着还贼亮。

少年可算是找到一个“熟人”,见始终不曾有行人光顾陈瞎子生意,决定前试试。

陈瞎子见摊前来了个小孩,眸中精光一闪,还没等夜酩开口,已抢先招招手:“这位小哥莫说来意,让贫道给你算算,你听听可准否,一叶障目不见山,四野茫茫寻不见,你是在找人吧?”

夜酩一愣,看陈瞎子好似不认识他,一时没有搭话,只轻轻点头。

可陈瞎子看他默不作声心里却有些打鼓,决定再抖落点真材实料,把这好不容易等来的客人牢牢拴住。

虽说看着不像是多有钱的主,但蚊子腿再细它也是肉啊。

这年头讨生计不容易,尤其是堕入这颠倒梦想之地,攒不够银子哪都去不得。

他忙又摆手,再次拿腔作势道:“莫急,骨肉凋残无奈何,半是穷困半是孤,你要找的人与你非亲非故,当是离世寡居之人”

少年又点头,却看陈瞎子话说半截,忽皱起眉头,仿佛遇到了什么难题,一只手算不过来,另一只手也跟着动起来,脸色渐渐涨红,好似喝醉酒一般,最后就连身体都跟着摇晃起来,口中不时发出轻嘶。

夜酩看他状若疯魔,抬手在他眼前晃晃,把陈瞎子从癔症中叫醒。

陈瞎子一愣,脸色有些尴尬,又仔细下打量一番夜酩:“这位小兄弟,敢问你是怎么来的此处?”

夜酩挠挠头道:“道长问这事作甚?”

陈瞎子手捋八字胡,微叹道:“贫道给人看相算命多年,从未遇到过如你这般奇异之事,你本不该来这里,现在恐怕要大祸临头”

夜酩心中轻笑,不为这种骗人伎俩所动,故作慌张道:“怎说?”

陈瞎子沉吟半晌:“你要找的人是个出家人,我说的对吧?”

夜酩一愣,没想到这干瘦道士还有点道行:“没错,道长,能否给我指条明路?”

陈瞎子苦笑摇头:“这人早死多时,给你指路,便是死路,是要折寿的”

夜酩急道:“我必须得找到他”

陈瞎子很是无奈,叹了口气,拿起手边的签筒:“哎,小兄弟,你这又是何苦呢,这样吧,你摇摇看,若是签,我便破例帮你一回”

夜酩将信将疑,接过签筒,蹲在挂摊前,用力摇了几下,摇出一只卦签,只看签头写着“”两字,下面还有四句谶语。

梦中说梦获偏财,身世浮沉鬼难猜,遥送一程表寸心,磨削前债免殃灾。

夜酩一喜,将挂签递给陈瞎子:“道长,是签”

陈瞎子接过一看,面露无奈之色,又掐指算算,轻啧道:“你小子手气还挺好,去码头看看吧,或许有一线机缘”

夜酩兴奋点头,刚要从怀里掏些银钱,却被陈瞎子板着脸拒绝:“既然说了帮忙,就是帮忙,贫道难道还差几枚铜臭钱不成,快走快走,把这签子也拿走,莫要再来扰我生意”

夜酩觉得这陈瞎子有点怪,前面主动招揽,等他想给钱却又不要,只得拿过挂签,疑惑走开。

陈瞎子看夜酩走远,脸色忽由阴转晴,淡淡一笑:“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小兄弟,这可怪不得贫道,是你执念太盛,左右你也终是一死,不如就帮帮贫道,等我回到面,一定给你多烧些纸钱”

……

夜酩来到码头,眼看日头偏西,栈桥边喧闹渐稀,只剩下一些提筐挑担的苦力,聚在几处货船边,等着工头派发例钱。

这时忽听河传来一阵鼓声,大地随之震颤不已,河水翻涌如沸,竟从中浮起一座巨大拱桥。

那桥通体晶莹,宛如冰雕玉砌,在夕阳映衬下,散发出琥珀般的光泽,夺人双目,看着神异非常。

岸边众人却似对此司空见惯,也没什么敬畏,立刻围了过去。

夜酩站在不远处看得瞠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鼓声刚落,锣声又起,就见从打桥走下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披头散发,头戴金刚箍,圆润的面庞像是涂了层白釉,散发着瓷光,一双丹凤眸子微微眯着,神情悲悯,身穿酱色僧袍,斜披黑色袈裟,胸前挂着一串佛珠,一手提禅杖,一手端着钵盂,仿佛一位刚从庙里走出来的真身菩萨,自有一股雍容宽博的佛家气象。

但在其身后却跟着十数名相貌奇丑的鱼妖,各个肤色黝黑,尖头凹腮,嘴边长着触须,皮肤覆着鳞片,他们有挑锅扛灶的,有抱着干柴和木盆的,还有捧着书卷的,零零散散十几个,来到桥头前一片空地,将东西挨样放好,便搭起一个粥摊,开始埋灶挑水,架锅煮饭。

想到这是在梦里,夜酩稳稳心神,仗着胆子凑了去。

片刻之后,一锅白粥就已熬好。

先前一直坐在粥摊后读经的黑衣僧人放下手里的书卷,起身来到灶前,从钵盂里抓出许多血琳琳的肉片,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下水,随手撒入锅中,不一会竟四野飘香。

僧人拿过粥勺,品尝之后,微微点头。

领头小妖见状,立刻前恭敬接过勺子,又命属下挑起两串白纸灯笼,一左一右,分立摊旁,仔细看面还写着八个字。

万事俱亡,来日如常。

许多按耐多时的民工见势立刻跑到灯杆下面,规规矩矩排成两排。

夜酩不明就里,也跟着混入队伍当中,找了这么些天,总算是见到个出家人,他总不能失之交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