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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2)

整日在地窖中养伤的江瘦花并不缺睡眠。

她翻了一个身子,已经睁开了双眼。

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之内,她却能看清四周的轮廓,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着方子墨当初救了自己之后的言行举止,一阵哀伤之后,又想到了形销骨立的叶云生。

她干脆坐起了身子,这便发现了搁在箱子边的木匣。

淡淡的,黑色的光芒。

她从未见过如此景象,暗自奇怪,怎生这盒藏剑的木匣会发出光来,便走去打开查看。

剑在剑鞘之内,所见即是漆黑的剑柄,漆黑的剑鞘。

黑得发亮。

她拿起宝剑,顿感分量不轻,剑身也略长于普通的剑式。

“这柄剑是你师父传给你的吗?”

“并非如此,此剑是一位好友赠与我的。”

“可是江湖传闻……说是观云道长传承与你。”

“我这位朋友的父亲,为了得到这柄宝剑,被人围攻受了重伤,带回家中就去世了。故而不愿江湖中传出它的来历,便让我如此跟江湖中人言说。”

“它的名字叫精灵剑?”

“呵,那是江湖中人不知其名,因剑鞘由张鸦九大师所制,便借了诗里的‘精灵暗授张鸦九’来作名。还是早些年行走江湖被人所传,后来大家都喊我‘人间无用’,就更不会细究这柄剑的真实来历了。”

“那它叫什么呢?”

“抱歉,我答应过我的那位朋友,不会说出它本来的名字。不过,在我退出江湖的时候,我这位朋友一气之下,就给它取了一个意气用事的名字——‘奈落’,奈何的奈,落寞的落。”

江瘦花轻轻地抚摸剑鞘的纹理,划到剑柄的时候,摸到了两个字。

她很仔细地摸了片刻,心知这般字样,必是一位女子所刻,甚至那股惆怅的意味,都在勾画之间。

奈落。

她心里不禁浮现出那句诗:无可奈何花落去。

然后便是下一句:似曾相识燕归来。

念头转到此处,她白玉似的脸浮现出一朵红霞,瞬间照亮了整个地窖。

“你那位朋友,也是江湖中人吗?”

…………

叶云生闯荡江湖的那些年,认识了不少江湖中的女子。

其中最有江湖味道的,只有一人。

她生在江湖。

娘在仇家门的那一天,击退仇敌,甚至来不及进屋,便将她生在一人的尸首身边。三个月奶她,直至伤重不治而去。

她幼年跟着爹走南闯北,最终在十岁那年,遇见方子墨的双亲,成为好友,安家于方府。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她爹与方子墨双亲去争抢“奈落”,在被诸多江湖中人围攻下要害处中了一剑,回到家中,在她眼前咽下最后一口气。

“晴子,跑江湖的,生死有命,莫要强求。”

将她视如己出的方子墨的双亲,为了替她爹报仇,也一一殒命。

她习惯了江湖中的生生死死,她活在江湖中,与叶云生安心贩面过日子的生活,已是两条歧路,可她还是和叶云生在浪漫的夜色下,怀了孩子。

她背叛了方子墨,却没有背叛江湖。

江湖中的女人,便是敢爱敢恨,逍遥自在。

她不在意世俗礼法,只坚守江湖中的规矩。

至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多为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可真正的江湖中人绝不会各自飞。

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朋友兄弟尚且如此,何况夫妻?

天尚未亮,张晴子已进到长安,查出子墨身在城西的县狱中。她却向东,来到了福康街,进了小巷,跳一处屋顶,在微雨中,看着院中空手练剑的男子。

眼中有泪,嘴角却浮现出一丝满足欣慰的笑意。

……

就算你失了江湖模样,缺了长安荣光。

我依旧是爱你的姑娘。

……

等到他收了剑桩,松开手里的剑诀,抬起头望来,两人对视,眼中是对方并不完美的身影。

他(她)瘦了,累了……

可笑容却出现在彼此的眼中。

这段日子已经失去的笑容,再又出现。

曾经一起走过的江湖啊,那些快乐与痛苦,那些畅快与悲伤,到了如今的境地,只是见了,便能笑了。

他想去到她的身边。

可方才动念,就好似在心里听到她的拒绝,她未开口,但他却知道的一清二楚,他脸的笑容还未褪去,眼中已湿润了起来。

天空一望无际的黑夜,她在屋顶一身白衣,好似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

微雨渐停,那不愿离去的乌云稍稍让了一让,天边的残月,便现出了光晕。

我陪你一起去。

别傻了,你还有阿谭,阿雨,你去了,她们怎么办呢?

今夜,我只想与你同行。

可我只想和子墨同行……你知道吗,你练剑的样子,和以前一样,这辈子能再看一次,我已没有遗憾了!

你不在长安,我都不知怎么活,这痛苦我忍受不了。

我相信你能替我和子墨报仇,杀光那些畜生!

万一我做不到呢?

你一定可以,因为你是叶云生,是我张晴子最喜欢、最欣赏的人。

他们彼此默默地看着对方,夜悄然,无声胜有声。

叶云生有无数话要说,想劝,想留下她。

可他知道这些话都不用说,因为她是张晴子,那个说出:“我练了剑,不是为了放下它去过平常日子的。我不要垂垂老死,不要可怜兮兮地躺在病榻喘气,我要死在对手的剑下,被刮了脸,被砍断手臂,被划破肚肠,我都心甘情愿!”

张晴子相信他,就算他是“人间无用”,就算他落魄,甘于平凡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忍受着退出江湖后的一切低落。她就是相信——这已经是这些年她心底最坚定的信念。

她又笑了,笑颜如花。

他知道,这天底下,最美、最动人的笑容,往后将不再有。心中的痛已到达最深处,惶恐,惧怕,怕失去眼前这一个美好的笑容,这比雪更白的身影。

可他还是笑了,在她的笑容里,他的笑寂寞而卑微。

张晴子一如既往,不曾改变,和记忆中无数画面中的人重合,竟无法找出一丝瑕疵。她生在江湖,无所畏惧……

你一直说我以前潇洒自在,可你知道吗,我喜欢你,因为我觉得你比我更潇洒,更自在。

……

还是那江湖风情,携着长安月明。

依稀当年一见钟情的初心。

……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无缘再会。

若你是我必然的存在,多想从此不再离开……可我依然要走,只因我的归宿,早已命中注定。

张晴子和叶云生对视良久,告别的话未曾出口,却在各自心里已然明白。

像是两条鱼在河流中骤然而见,骤然而别。

人生无奈,江湖更是无奈。

她走了,带走了这一片夜空中唯有的月色。

天又重归于黑暗,一望无际的黑,一望无际的暗。

叶云生孤独地站在院中,此生余年,再也不会有一位白衣女子,夜里在屋檐拍瓦而唤,携手走过长安的石街。

直至天亮,漫长的黑暗之后,第一缕日光洒在叶云生的身,照亮了他,他满头黑发竟有大半花白,双眼血丝密布,面容憔悴,身形消瘦。

曾在清派观云道长座下学剑时读的南华经,其中的言语浮现在了心头。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

还记得那位赠给自己无用剑谱的老人,当时询问对方,为什么叫无用剑法。

老人回答说,吕仙人觉得他所创的飞遁剑法没有什么用处,就改成了无用。

叶云生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想不到这么多年,我到今日才想明白,无用无用,这九百九十七招无用剑法,练了十多年,我都在追求如何破敌剑招,一味执着于剑招,到得最后都在破自己的剑招,却忽略了无用二字。‘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原来答案在一开始学剑的时候,就已经摆在了我的面前。”

放下执念,一朝悟道,天地已然不同,所见之处,皆是光亮。

他徐徐吸气,一口气息极长极悠远,仿佛没有尽头……多日的疲惫竟一扫而空,精气内敛,力灌全身,《明光照神守》在体内运转,不知不觉已了一个台阶,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

远处隐隐有人在呼喊,“走水了,县衙走水了!”

叶云生举目望去,长安城空浓烟滚滚直冲天际。只此所见便可知火势非小,那方向是城西……县衙后边的县狱里便安放着子墨的遗体。

他看了眼院中老槐树的影子,从水缸舀了一瓢水,抹了抹脸,走入侧房燃起土灶下面的柴火。不一会儿,热水升腾的气儿弥漫在他的脸,他平静的神情一下子模糊不清,好似在哭。

吃了面,进屋子叫醒阿雨,再探了探妻子的脉息,计算时间后赶着阿雨去净脸漱口,陪着她,看她呼哧呼哧地吃完面条,将碗收拾了,才又进了屋子,给妻子渡气。

连日来的疲惫好似一扫而空,内力更是雄壮深厚,再没有之前耗尽后的艰难。他抱着妻子,喃喃自语,说的话轻而细微,在院中拿着木剑玩耍的阿雨丝毫不觉。

给妻子盖被子,他交代了阿雨几句,便出了院子,一路来到城西。

身边川流不息的人群,一句句的闲话儿,都像在不真实的梦里,记不深切,恍若彼此身在不同的世间。

“烧得可厉害了,听说是有贼人闯进了县狱。”

“可是江湖人去劫狱?”

“那儿能有什么厉害的人物会被关在里面,谁不知城西的县狱简陋得很……真要有本事的,自个就能逃出来。”

“平白无故怎会烧起来的?”

县衙对街的一座茶肆也坐满了人,议论纷纷。

叶云生走入其间,要了一碗粗茶,看着差役在街面赶走闲人,还有进出的,搬走物件的,灰头土脸,火是已经灭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就见到宁左间在茶肆门外驻足看着他。

走出茶肆,跟着宁左间来到街头僻静的一处角落。老人对着他抱拳行礼,他还礼后,问道:“前辈怎亲自来了?”

“小四有要事离开了长安,大娘放心不下就喊我来,未想你真在这里。”

“总要来看一看。”

宁左间江湖日久,也无尴尬,直接说道:“天未亮前,张女侠到了县狱,谢鼎,林老鬼,野狐子三人候着,打了起来。张女侠泼了猛火油,烧伤了三人,冲进去的时候自己也已经烧了起来……家中兄弟到的时候,县狱的火已经蔓延到了前边的县衙。因早有吩咐,小兄弟探得消息,装作潜火队的士兵,进去看了个清楚——张女侠和方大侠的遗骸抱在一处,张女侠的剑也落在边。后来谢鼎让人收拾了两人的遗骸,听说运往西郊安葬。”

叶云生安静地听他描述,一言不发。

宁左间看他不悲不哀的淡漠神色,反倒是伤感了起来,唏嘘地说:“那谢鼎是被震住了,小兄弟在边听到他说,‘方子墨如何且先不论,只张晴子如此刚烈视生死为无物,我便要好好安葬两人,不然我还算什么江湖人物?’”

叶云生笑了笑,轻轻地说:“长安剑王养尊处优,却是知道怕了。”

宁左间沉着双眉,伸手按在叶云生肩头,问道:“叶先生,可需要老朽帮手?”

叶云生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说道:“既然我还活着,有些事,便只有我来做了。”

他满怀谢意地对着宁左间抱拳,转身而去。宁左间看着他远去,步履间竟是道不出的洒脱,再无前些日子见面时那般苦闷沉重。

路过县衙门前,他被两名差役挥手驱赶,也不停留……这条街好多年前,他与子墨、晴子曾一起走过,那时候晴子在前面快步走,子墨陪着他,好像在说一桩江湖事,他还没有笑,前边偷听他们说话的晴子已经笑出了声,接着子墨得意地笑了,唯有他还想着别的事情,没有领会。

……

独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

……

长安的街道似乎比往日更为清冷,但其实今日街的人并不少。

或许是因为起火之事,就算火已被扑灭,看热闹的人仍是络绎不绝。

深知不能将宁家牵扯到此事之中,尤其是子墨和晴子没有翻案,魏显在明面已然处于胜局的情势下,若是叶云生刚才请宁左间帮手,无疑是将宁家拖入泥潭。

如今的长安,叶云生孤立无援,且还携家带口……不出意外,接下来,听海更是会针对他出尽手段。

若是无牵无挂,他自是不惧。

那如山倾倒,如海覆身的压力沉沉地落在他的心头,他却只能一步一步向家走去;然后该怎么办……他心中实是找不出答案。

不知不觉间,叶云生走回小巷,进到家门前,却见院门大开,不由得吃了一惊!

难道听海不顾江湖规矩,向他家人下手了?

他飞快地冲进院中,就见屋前阿雨正坐在台阶,手里抱着布老虎。再看屋里,一名男子背对着他,好似正将阿谭搂在怀中。

可叶云生却不急了。

见到这个男人的背影,出现在自己的家中,坐在自己的床,挨着自己的娘子;叶云生竟然一点也不生气,反而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甚至在他的脸出现了的笑容。

因为他终于不用一个人独自承受,因为天底下能让他在如山倾倒,如海覆身的压力中放松下来,并为之松懈的人,终于赶到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