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周小娘还并不确定芳期这把工具称不称手,为免自己反被工具砸了脚,周小娘这时并不问芳期的策略,更不会替她出谋划策,只笑道:“别说四娘不知世故人情,连我这回也没看透罗夫人相看这件事体后的凶险,倒多得三娘提醒,才让我们三个避开了一场殃劫,所以我可不敢让三娘承情,反而是我应当承三娘的情,早前,我也已经与郎君说了,原是想着四娘得家族养育之恩,而今及笄成年了,也当为家族的兴荣出力,若能获罗贵妃青睐岂不有益于郎君仕途?怎知郎君听我竟是这样想的,并不是像起初说的一样只望四娘能得好姻缘,倒把我责备一番,说他是朝廷命官,怎能靠姻联求荣。总之郎君是彻底断绝了与五大王联姻的想法,又惊觉这事未成方才是幸运,否则连郎君也会受同僚指谪。”
这番话就是委婉告诉芳期,覃敬现在认为是险些被老夫人、王夫人利用,糊里糊涂间,就担个攀交王公权贵牟取高官厚禄的恶名,反而庆幸被芳期这么一搅和,声名清誉得以保全,那么至少在覃敬心目中,芳期今日擅闯宴集的事就算是揭过了,覃敬不会再因此加以惩责。
“四妹妹到底是有小娘维护,为她打算筹划,故而虽近及笄却仍然无忧无虑,我是没有依傍的,日后的好歹全不由己,故而才比四妹妹想得多些,当察觉背后的凶险,又怎能不提醒血亲手足?这是本份,小娘也不用过于放在心。”芳期既有和周小娘修好的想法,就当然不会再和她疏远,这话也就如同直言王夫人不怀好意了。
和周小娘说完话,芳期才回了自己屋子。
她原本也和其余姐妹一样,幼年时有乳母,待大些乳母就成了保姆,同时兼任她院里的管事仆妇,不过她的保姆是良籍,且这些年家中二子找了个牢靠的东家帮工,也算攒下了积蓄,就不肯再让母亲受累了,保姆被两个儿子接回家里养老,王夫人一时还没顾给芳期院子里再添一个管事仆妪。
大丫鬟除了三月、八月以外还有两个,芳期照旧按她们的出生年月改了名,一个叫六月一个叫腊月,这两个丫鬟也都是外头雇佣,侍候芳期的时日不长,所以芳期便不让她们做贴身服侍的活计,一个管钗环首饰,一个管四季衣裳,都是既体面又省力的差使。
芳期虽不当二婢是心腹,也从不担心她们会盗卖主家财物,要知道大卫民众可极其重视良籍的身份,将良籍出身引以为荣,若真因贪财作奸犯科被扭送官衙,判为罪徒官奴,可是真真的得不偿失。
若换寻常,这时辰六月、腊月都已经歇下了,可今日芳期却见腊月竟然在寝卧里间,忙着移枕铺床,听见她进来的脚步声,忙忙地过来见礼,又主动替她除衣:“奴婢已经交待了谷雨、春分,替小娘子备好汤沐,小娘子今日累着了,沐浴后早些安置才是。”
芳期看了一眼腊月,心说这丫鬟倒是有些意思——过去她受大夫人青睐时,腊月眼里自来没有这些琐碎活计,今日芒种的事情一闹,怕是秋凉馆的仆婢无一不知她在和大夫人唱反调了,腊月却突然献起殷勤来……是何用意还不能确定,但有所用意是能够笃断了。
“你也歇着去吧,有三月、八月当值就足够了。”芳期对于腊月的殷勤暂时无动于衷。
腊月也不觉失望,屈膝礼辞而已。
三月先去外头守着,芳期才问起八月“拦截”祖父的任务进行得如何。
“福安办事还是得力的,掐着时间及时告知了奴婢,奴婢按三娘的交待正缠着二门的仆妇哭闹呢,果然就见相公往二门来。”
芳期当然知道这事不会出意外,因为她的祖父但凡没有火眉头的急事,下值后都会准时回后宅陪祖母用晚饭,所以祖母就免了晚辈们的昏省,为的是不让他们打扰和祖父的独处时光。
又听八月继续道:“没想到奴婢根本不用抱相公的大腿,相公就主动问起奴婢何事,竟还认得出奴婢是三娘身边的丫鬟。”
“翁翁真认出你来了?”芳期极其诧异。
“奴婢可不敢欺哄三娘。”八月信誓旦旦。
“那翁翁如何说?”
“倒也没说什么,还责备了奴婢几句,说这点子小事就心急火燎的沉不住气,哪里像大家闺秀身边的一等丫鬟,让奴婢安生回秋凉馆。”八月有些拿不准自己有没有圆满完成任务。
芳期笑着拍拍她的肩膀:“你能把我交待的话跟翁翁面前说完整了,就是功劳一件,别担心,对我来说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对你来说横竖已有一贯钱进了腰包。”
芳期爱财,却不是个守财奴,像三月、八月这样的官奴是没有工钱的,相邸只管她们饿不死冷不着,但芳期却主动承担起给三月、八月发工钱的职责,她每月月钱才二两银,眉头都不皱就拿出一半来给三月、八月发薪水,昨日和今日入账共八十两银,当然舍得拿出二两来分别打赏给心腹。
三月、八月对她忠心耿耿不是因为财利,但这不妨碍她用财利嘉奖二婢的忠心耿耿。
这晚也不让三月、八月服侍她沐浴,芳期想借香汤浸浴的时间好好梳理一番头绪。
她让八月“拦截”祖父,当然是为了把她今天的“壮举”让祖父知悉,八月说得语焉不详,也许会引起祖父好奇,更有可能召她去询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祖父当然不会急忙赶往明宇轩解救她,连自己这个养在深闺的黄毛丫头都明白嫡母不会因为她这件小错重惩,更何况纵横朝堂位高权重的祖父。
芳期觉得自己的计划多半会顺利达成了。
因为祖父居然认得八月是她身边的大丫鬟,这完全出乎芳期的意料,看来过去她不仅低估了祖父,也低估了自己在祖父心中的份量,至少祖父还没忘了有她这个孙女存在,说不定还在暗暗关注。
这还真是一件令人欢欣鼓舞的意外。
难不成自己真是祖父的亲孙女?
芳期刚一冒生这个想法,又立时自我否定。
她的父亲绝无可能是祖父的亲儿子,因为当年父亲被择为嗣子时,据说已经年满十五,祖父压根就不认识父亲这个已经出了五服的族侄,也并没有决定择谁为嗣子的主权,倒是叔父极有可能是祖父的私生子,编的个好友托孤的借口抱回家里抚养。
芳期还是颇受大夫人“信重”时,听蒋媪提起的这段陈年旧事——祖父当年认了养子,原就是想当嗣子养的,可正逢大夫人议亲,祖母想娶大夫人为嗣子妇,叔父却才刚满周岁,和大夫人年岁着实相差得太远,所以祖母才决定从祖父族侄中另外过继一个嗣子。
祖父再怎么神机妙算,也不可能算准祖母和大夫人同时相中的人刚好是他亲儿子吧。
所以祖父把私生子寄养在族人家中的前提不存在,祖父和父亲不是亲父子,自己也就不可能是祖父的亲孙女。
芳期就百思不得其解祖父为何对她格外关注了——要知道,连二堂哥屋子里的婢女,祖父有回竟都错认成了四妹妹,天晓得那婢女生着一双眯缝眼,祖父是怎么把她错认的,气得四妹妹险些没有当众大哭,真的是十分悲摧。
不过既然是件好事,想不通就懒得想了,芳期决定收拾收拾早点睡觉,明日她就得恢复晨昏定省了,且更加不敢晚到半刻,否则可就换她十分悲摧了。
再说明日和嫡母间还有一场硬仗呢,她必须逼着王夫人把芒种解雇了,这样至少她在秋凉馆里还有安生日子过,要不然怕除了三月、八月之外,像春分、谷雨这样的粗使丫鬟都得踩着她的脸面撒野了,再是有祖父撑腰,也不能够烦动他老人家替自己管教婢女吧。
一个一无是处的,庶出的,还不是亲孙女的小辈,凭什么让祖父另眼相看啊?芳期很懂得有些事情必须她自己谋划,不用奢想在祖父的羽翼下做一个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懒散人,唉,看来她是的确没有懒散的命。
这操心的日子,应当还长远得很。